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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煙臺山城市復興——萬科九里
▲ 街景
▲ 煙臺山北向鳥瞰
▲ 總平面
▲ 俯瞰煙臺山
▲ 池后弄北向鳥瞰
▲ 煙臺山街景
▲ 半山步道的變化場景
▲ 綜合體中的半山步道
城中有山、山中有城的福州中軸線南端是閩江南岸的煙臺山,它是鴉片戰爭以后來華外國人在山丘地帶構建的集商貿、居住、文化、教育、宗教為一體的開埠點??箲鸨l后,有?“萬國建筑博覽會”之稱的煙臺山走向敗落。
▲ 煙臺山舊貌
1980年代后,早期低端的城市化進一步破壞了它的空間形態。這也催生了2013年?《煙臺山歷史文化風貌區保護規劃》出臺,同時政府著手在煙臺山北麓進行整體拆遷,并于2015年將土地出讓給萬科進行開發。
▲ 煙臺山區位
▲ 拆遷前的煙臺山(2013年以前)
萬科在拿地階段正處于從傳統的住宅開發商向“城市配套服務商”的轉型階段,通過新成立的“萬科云”和“設計公社”平臺組織了集群設計。這種方式避免了同質化和單一化,保留了歷史地段由時間帶來的多樣性。
設計的依據是拆除后留下的九巷(龍峰里、忠烈路、亭下路、池后弄、天安里、佛寺巷、崇圣庵巷、倉觀頂巷、觀井路弄),以及散落在場地內的24處文物登記點和19處歷史建筑,以它們為胚胎形成自組織的獨立區域,在老建筑先行修繕的基礎上,4個策略決定了整體的復雜性。
1)尺度控制策略:在1km多長的東-中-西3個段落中,每一段都確立一個歷史建筑作為“山上制高點”,以及若干保護建筑作為“山下錨固點”,新建筑甘當配角。
▲ 尺度控制策略:通過“山上制高點”限制新建筑尺度
閩海關稅務司官邸南立面修繕前后照片
2)“三街九巷”網絡:把平行山巷通過中間的半山步道連接起來,并連通煙臺山公園,為商業串聯打下良好的基礎。北端倉前路帶活了閩江兩岸,南側樂群路環境整治激發了周邊社區的更新,為煙臺山整體的活力復蘇創造了條件。
▲ 場地內保留的建筑和9條街巷,通過半山步道連接
3)第五立面織補策略:通過屋頂把局部區域內的新舊建筑有機整合,并通過屋頂碎片化使建筑與自然山勢形成藕合。
4)層級遞進設計策略:在豐富的街巷網絡中進一步精細化設計山巷、院落和小廣場,讓空間不斷地被下一級更有人情味的家具部品、景觀綠化、材料工藝等要素再定義,完成設計的最后一米。
因地制宜的集群建筑設計體現了這些在地化設計策略:用復雜化的建筑構筑煙臺山自然面貌,用多樣化空間還原煙臺山多姿風情,用多元化社區成就煙臺山活化敘事。
在遞進式設計中,景觀設計在大尺度上把九條山巷和樂群路打造出歷史韻味,在小尺度上,從物料到工法,用細節帶來氣質和品質。商家自主的店面設計、微環境設計和室內設計,用時尚的生活元素彌補了土建設計所達不到的顆粒度。照明設計和二次元的商業包裝設計、藝術設計,營造了感性的商業氛圍。
▲街景營造
煙臺山城市復興有機地保護和傳承了這個中國近代口岸城市發展史的活化石,為當前城市更新探索了可參考的模式,它的設計理念既平行于當代科學中復雜系統、耗散結構、不確定原理等概念,也同步于當代社會學中共生、共享、共創等價值觀。
▲煙臺山航拍 丨 實景拍攝
<文 / 王輝 朱榮遠>
忒修斯之船——由福州煙臺山復興引發的對城市更新本體問題的思考
王輝
URBANUS都市實踐
始于2015年底的福州煙臺山城市更新項目(圖1),正好處于我國新時代遺產保護的上升期和城市化發展的轉型期,無意之中見證了當前歷史地段建設中關于保護與發展、改造與更新、固化與活化諸問題的思辨與實驗。由于沒有范式可循,這個項目的設計與建設是在爭議和糾偏中度過了7年時間。當它跌跌撞撞走出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形勢都發生突變的“時光隧道”時,還好有人潮如織的熱情消費者來擁抱它。然而,評價歷史風貌區設計的本體問題還要圍繞傳承歷史的立場、觀點與方法,而不能憑靠消費評級。本文借“忒修斯之船”所引發的對歷史地段真實性和完整性的思考,復盤式分析這個項目所涉及的理論問題與操作方法,以期有助于類似項目的普適思考。
▲ 1 倉前路上池后弄的入口
1 “忒修斯之船”悖論中的文保真實性話題
希臘神話中雅典未來的國王忒修斯,帶著童男童女佯裝去克里特島進貢,殺了藏在島上米諾斯迷宮里的公牛,隨后乘船返航。航程中那條船在不斷地更換部件,回到雅典時,所有的木板都已被更換過了一次。這帶來一個悖論:被更替一新的船還是原來那條船嗎?如果是,它沒有一樣東西是原來的;如果不是,它所有的東西都和原來一模一樣。這就是在運動變化過程中關于身份的真實性和完整性的悖論。
如何在時間的流變中保留、保護、保證歷史地段的真實性和完整性,也是中國近40年來城市發展中最有爭議的話題。最有價值的歷史地段是城市版圖中更新頻率最高的區域,其地標式建筑總是被不停置換,其城市文化信息總是被不斷迭代,因此很難定格其飄忽的真實性和動態的完整性,其更新手術會被忒修斯之船悖論困擾:更新后的歷史地段還是鄉愁中的那一個嗎?煙臺山項目為這個話題提供了新的素材。
2013年,同濟大學張松教授領銜制訂了的《福州市倉山區煙臺山歷史文化風貌區保護規劃》,規定了3條基本規劃原則,其中第1條的“切實保護真實的歷史遺存的原則”和第2條的“整體保護歷史環境的原則”,重述了把保護真實性和完整性作為風貌保護前提的歷史保護工作范式,而第3條的“合理利用、永續利用的原則”則指出:“歷史文化風貌區的保護必須與改善民生等相關工程緊密結合,應采取多項政策措施,整體改善居住環境條件,增加基礎設施建設的資金投入,整治改善歷史環境景觀,滿足居民現代生活的需求,提高地區的整體品質,實現城市遺產資源的可持續利用”。所謂“改善民生”,就是承認風貌保護區內的環境條件已無法支撐現代化的生活,需要破舊立新的“相關工程”的介入,所涉及的“改善”“增加”“整治”“滿足”“提高”諸多動作,雖然有損于第一、二條的真實性和完整性,但是只有用這種有破壞性的行動,才能“實現城市遺產資源的可持續利用”。
破解這種兩難,還是要在規范的文本中理解真實性(authenticity,又譯“原真性”)和完整性,而避免口語的失當。兩個權威的歷史保護文本都重視真實的歷史信息,例如,《威尼斯憲章》(1964年)并不把這種信息固化在遺產存在的某一時間點上,而是要求“各個時代添加在一座文物建筑上的正當的東西都要尊重,因為修復的目的不是追求風格的統一”;《關于原真性的奈良文獻》(1994年)強調了不同文化對真實信息的理解構成了遺產的真實性。這種對“真實性”的理解也易于遺產的可持續利用,因為并沒有把遺產僵化于某一階段的物質形態。
在2015年10月萬科集團獲取的用地面積8.2萬㎡、計容面積約12.2萬㎡的煙臺山土地上,尚保留著1.1萬㎡的歷史建筑(包括一般歷史建筑、文物登記點和省市級文保),紅線外臨近地段有1.4萬㎡的文物建筑(圖2)。同時,東西綿延1km的自然山形所造就地貌特征,具備溯求歷史街區真實性和完整性的3個條件:有一定的歷史風貌、有真實的歷史遺存、有足量的特色街區范圍?!稛熍_山歷史文化風貌區保護規劃》的制訂者在2013年修編文件同時也呼吁政府盡量多地保留舊建筑。但品質不好、無法滿足從居住功能轉化為新式使用功能的建筑畢竟占大多數,因此被成片地拆除,保留建筑都比較孤立,環境的完整性不復存在(圖3)。當物理印記被抹殺得干干凈凈后,留下了不散的鄉愁,誘發了人們以虛擬的“原汁原味的煙臺山”為標準,苛求新設計呈現的風貌特色,使得這個更新設計從一開始就戴上了沉重的枷鎖,陷入了必須用舊形式來圖解新設計的泥潭。
▲ 2 開發場地內保留建筑、樹木和9條山巷
▲ 3 拆遷后的煙臺山(2016年)
2 “忒修斯之船”悖論中想象的共同體
在對煙臺山風貌區進行價值評估時,設計團隊重點強調了被譽為“萬國建筑博覽會”的煙臺山曾是承載著中西交融的多元建筑文化資源的場所,承載著福州對外交流的記憶,蘊含著開放多元、開啟新風的城市精神。這種精神也是一聲號角,讓建設方和設計方都帶著一股莫名的熱情,登上了通向未來的這條“忒修斯之船”。然而上船之后才發現可能是上了“賊船”,遇到了兩方同樣來救贖煙臺山的善意力量的阻擊。一方是有了三坊七巷改造成功經驗的政府審批部門,對“原汁原味”地還原煙臺山風貌本來面目有著堅定不移的意志。這種要求也不無道理,因為地段上殘留著一定數量的老建筑、老樹、老巷作為歷史煙臺山的再生胚胎,似乎可以直接發育出完整的歷史風貌。然而煙臺山并沒有三坊七巷那種主導風貌,向過去看齊并沒有標準,且并不能解決當下和未來的問題。另一方是民間文保組織,對開發動機的不信任使他們用有罪推論的眼光來監控工程的實施過程,以至于開發商因顧及會被誤解破壞山體而放棄了開挖可以有二三百輛車位的地下空間,造成項目從定位到運營的短板。
這是一個貌似有共同目標、但彼此立場不同的想象的共同體,一方要借歷史地段的開放包容精神譜寫新篇,一方又顧忌胡亂創新形成二次破壞而堅持保守立場。在這種博弈過程中,文物修繕立下了汗馬功勞,它不僅通過煥然一新的保留建筑奠定了地段城市記憶的基色,還構筑了一座理解和溝通的橋梁。
當美領館和羅宅從殘敗的狀態“華麗轉身”后,從政府到民間都對眼前一亮的修繕和再利用效果滿意,對開發商的操作力也有了認同,從懷疑轉變為信任(圖4)。由于老建筑是散落在開發地段里的,從亭下路到美領館又打開了一條夾雜在工地里的開放街區,工地成了打卡地,市民對項目的態度從監視變成了期待。與此同時,政府又委托萬科做更多的開發地塊外的文物修繕和市政道路更新的代建工作,萬科又成功地說服了軍隊機構進行封閉外墻的風貌改造,暴露出內院里許多隱藏的明珠(如石厝教堂,圖5),激活了項目南側邊界上安靜的樂群路,形成了從山頂涌向煙臺山北麓的新的活力勢能。經歷了以外圍推動內部、以副業帶動主業的過程,除了得到政府對建設方向的認同,也讓設計有了反思和打磨的時間和空間。3年后,再提交的規劃方案也更有可操作性,并制訂出一份對各個地塊的空間形態進行詳盡定義的設計導則,成為了下一階段集群設計的綱領。
▲ 4 原美領館修繕前后對比
▲ 5 石厝教堂環境整治前后對比
萬科通過新成立的互聯網信息發布平臺“萬科云”和“設計公社”,通過集群設計帶來了共濟忒修斯之船的第二批想象的共同體。先是確定了中規院深圳分院(朱榮遠領銜)和URBANUS都市實踐(王輝領銜)制訂總體規劃方案,以及各分地塊的設計導則;后又委任URBANUS都市實踐王輝作為總建筑師協調整體工作,根據各地塊場地條件和功能定位招募合適的建筑設計團隊,并規定每一個地塊必須由多個設計單位參加。雖然在后來設計延宕過程中集群團隊在逐漸減員,但集群的意義是避免設計同質化。即使大家有同樣的情懷,對于如何引渡歷史卻有各自的見解。好在分地塊設計導則允許各個建筑師在認同空間架構完整性前提下的靈活發揮,各個地段的不同應對方法反而應和了這個項目的矛盾性和復雜性。
3 “忒修斯之船”的基本骨架
歷史地段縱使敗落了,如果能夠保持住其基本骨架,也會有復活的機會。拆遷后的煙臺山之所以能幸運地獲得新生,根本原因在于決定其真實性和完整性的基本的空間架構沒有變。這要歸功于上位風貌保護規劃的制訂者。
《福州市倉山區煙臺山歷史文化風貌區保護規劃》有專門針對“古石階街巷的保護”條款,規定“古石階街巷應按照風貌街巷的保護要求進行保護。對于登記不可移動文物本體的古石階應保護石階的相對位置和砌筑方式,修繕整治中應嚴格保證其歷史風貌的特征。對損壞的石階需要嚴格按照原材質進行更換”。當場地內建筑被夷平、自然地形被毀壞后,依據文保條例保留下來的九巷成為后續工作中還原煙臺山原本輪廓的依據(圖6)。規劃部門在審批過程中,除了嚴格要求原有的巷道平面位置不能改動外,對于原測繪圖中標注有標高的點,也要求高程不能夠有大于1m的變化。這個約束雖然從機制上保護了古石階的完整性,但無以在實操中達到真實性,因為施工道路與原巷道重疊,需要將臺階改成坡道,巷道下方還要埋市政管網,這使表面的石階不可能被保住。再者,原來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被磨損和置換的石階也不原真,巷道中央又往往會加上一條推自行車的水泥隴道,并沒那么古意盎然。因此,實現完整性比真實性更切實。
▲ 6 九巷歷史照片,從左至右依次為佛寺巷、天安里、池后弄
因為有這9條石階山巷,項目案名也一直稱為“萬科倉前九里”。“九里”是對這個原本是以居住為主體的區域的準確定義,每一個垂直于山體等高線的山巷就是一個獨立的社群單元(“里”),彼此平行,無橫向聯系,雖雞犬相聞卻不相往來,并允許了各自建筑風格的獨立。如果沿著九巷從沿江的倉前路向上爬,只有兩三條路還能通達山頂上東西貫通的樂群路,其余都截止在死胡同末端的院落前。而今的定位則不同,這里被整合為一個社區,終點不在山外,而是在山內,下一條巷就是這一條的終點。因此,有必要用一條道把所有平行的巷子連接起來,這就形成了“半山步道”的構思。它的功能除了連通左右之外,也復合了消防和貨流的需要。由于“半山步道”并聯了不同性格的九巷,也帶來沿路場景的多樣性:在中間地塊,穿過店面如林的繁華鬧市,從兩側峭壁的峽谷走進書局庭院,再通過放松休閑的茶舍酒肆區,來到安瀾會館背后安靜的廣場,似乎無路可走,但推開斷頭處不足1m寬的門戶,是一個小巧的院子,穿過它又來到下一條觀倉頂巷。原來的坊門還保留著,不少來打卡的人在開來關去的門邊拍照。這種千變萬化的蒙太奇式場景,使煙臺山有迷宮般的魅力(圖7~9)。
首尾兩端的倉前街和樂群路在更新之前都冷冷清清?,F在沿閩江展開的倉前街雖然嚴重缺乏車位,但游客絡繹不絕,狹窄的便道路牙都需要加上矮護欄,以免行人被擠到馬路上。山上的樂群路本是條安靜的山路,經過對路面、圍墻、歷史建筑的環境整治,旅行團隊絡繹不絕,這也帶動了這里非萬科開發區域的更新。
為了盤活樓上的商業,垂直方向的流線拓展又帶來了另一道風景線。在池后弄和亭下路之間有一片沿著倉前路展開的60m余寬的平地,可以排兩排進深不大的房子,是難得的能夠產生容積率的空地,必須往高空發展。這塊空地鄰接福州老民企“橄欖五”的大宅,新建筑就以老大厝為參照,并借用福州民居的“柴擔厝”的形式,形成一個立體的綜合體(圖10)。兩排建筑之間夾著“之”字形半山步道,彼此間又有面對面的外廊,前后路徑使每個可出租的開間窗外總有不息的人流。在經濟且有效的視覺設計圖像烘托下,人流在這個空間也成了一種景觀,不僅僅在流動,也在搶擺拍的打卡點,形成了典型的波特曼(John Portman)式“人看人”商業場景。從樓上的跑馬廊俯瞰,更能感受蒸騰的人氣。跑馬廊盡端設置了一個小劇場式的大臺階,引導至屋頂回廊(圖11、12)。回廊外側的坡屋頂設計成山形的上人天臺,可以眺望閩江(圖13)。
▲ 10 綜合體展開軸測
▲ 11 通向屋頂的大臺階
▲ 12 綜合體屋頂鳥瞰
▲ 13 從屋頂向遠處眺望
這些水平和垂直方向上對固有的九巷空間結構的拓展,增加了更多維度的分形點,產生了更多的不確定性,為本已固化的空間帶來了新的可能。因此,整個“忒修斯之船”的更新工作可以總結為在老骨架上加固了韌帶和軟組織,對壞死的部分實施了“搭橋”手術,為進一步的修補打下了以真實性和完整性為基礎的基礎。
4 “忒修斯之船”的更新手段
有了骨架的完整性,當忒修斯之船的部件被不斷置換時,不使它變質的唯一機制就是對“度”的把握。
1km長的項目在拆禿后更容易看清山頭上各段落的標志物:西側是愛國路2號原美國領事館,東側是煙臺山公園,末端是美豐銀行,中部是福州基督教總會天安堂。如果能夠以這幾個制高點為基本的尺度,鄰近所有新建建筑都不大于、高于、長于、甚至美于它們,就能以化整為零的方式控制住全局。這個邏輯使12萬㎡的建筑被拆解成幾百棟小房子,使山貌圍繞著主要控制點進行像素化分解,每一個單元像素還有一定的可二次迭代的自主性,通過豐富性、靈活性和多樣性反向帶來整個畫面動態的完整性。當房子尺度小到無以和山匹敵時,就恢復了以山為主體的煙臺山的自然屬性。這點可以在老照片上讀到:山體最重要的要素是樹,它們調和了建筑風格樣式不一的沖突,也把山的輪廓構型出來。新的規劃具備這種滿山是樹的條件,因為有無數個能夠生長樹的著陸點,新房子的高和寬的尺度都不大于樹,坡地上后排高于前排,久而久之,山形被樹定義,建筑就從視覺上變得不完整,徹底解決了拆遷前煙臺山被幾棟大面寬建筑物淹沒的問題。
這種碎片化方式更需要一種隱性的空間類型學,不僅是建筑布局的組織架構,也是行走在山中的身體體驗。不同的空間類型由其地段的地貌特征和功能決定,比如中部天安堂地段是商業集中的地方,空間類型是“之”字型的坡道,既形成通往教堂的朝圣之旅,又形成了綿綿不斷的商業界面。東側被規劃成宅院,西側被規劃為獨立的房子,排列方式卻不一樣,不同的幾何構成塑造了不同的空間特征。
大量的遺留建筑提供了空間織補的第2個參考點。當項目報建一度陷入需要用建筑樣式來圖解真實性的泥潭時,我們在解讀煙臺山的老照片時,發現了歷史上的煙臺山充滿視覺魅力的秘密——豐富的“屋頂”要素。煙臺山老建筑的屋頂并無統一樣式,且大小高低各不相同,非?;祀s。隨著山形的起伏,立面在垂直高度上很容易獲得透氣的機會,使建筑間距可以很小,通過屋頂把混雜的體量拼貼成一個統一體。更有趣的是,無論中式還是西式,瓦屋面的構造和材料幾乎是可以互換的,這也帶來了屋頂表皮的統一性。由于屋頂是在坡地上層層展開,第五立面不僅是鳥瞰圖,更是前后錯落的立面。從遠處看,再復雜的風格樣式的細節都會被忽略,而屋頂則成為整體畫面上主導的視覺要素。進一步研究煙臺山老照片里的屋頂,可以看到無序中的有序,這個原理很簡單:屋頂下面庇護的是一個有綱常禮儀的社群,他們住居的禮序是通過空間來物化的。再小的一個居住單元,都是一種組織秩序,反射在屋頂的構圖中。所以縮小去看煙臺山,整體無序的屋頂之中包含著局部的有序。對于山地建造而言,每一個局部是建立在沿等高線方向的臺地上,層層的臺地關系形成了有韻律的跌落,這又構成了另一角度上的有序。對比于片面追求立面的風格,用屋頂織補來完成忒修斯之船細節的重建,形式更抽象和通俗,這樣也從策略上走出了形式之爭的泥潭(圖14、15)。
▲ 14 老建筑屋頂作為第五立面生成的參照
▲ 15 煙臺山更新前后鳥瞰對比
區域內的屋頂織補,其目的并不是、也不可能還原保留建筑原來的環境,而是把垂死的老建筑變成促生一個新的鮮活環境的催化劑。事實上,由于各等級文物建筑的注冊條件是需要提供保護范圍和建控地帶范圍,其鄰居一旦被拆除,新建筑就必須退避三舍,這也從根本上否定了還原文物建筑周邊環境真實性和完整性的可能。但是通過屋頂織補來實現老建筑與新環境之間有完整性的關聯還是可能的,仿佛是考古學家修補一個只剩下少許殘片的器皿,會用石膏構筑出臆想中的完整樣貌。這種織補出的完整性,在新舊之間形成明顯的對比,并不損害殘片的真實性,而離開完整性,新與舊也都沒有存在的意義。
整個煙臺山城市復興的底層邏輯就是這種織補。從整體鳥瞰建成后的效果,保留建筑與新建筑之間無縫銜接,屋頂布局完全交融在一起,形成完整的片區。將局部放大,可以發現每一個段落織補的成功并不是因為小尺度的屋頂容易將老建筑同化到新的環境中,而是每一個段落的同化都有其空間敘事的獨異性。下面以中部地段的鹽倉區域設計來說明這點。
明洪武年間,煙臺山北麓開拓鹽倉,于是將這一帶通稱為倉前山。鹽倉一般都設在不會被洪水淹沒的半山腰。作為登記不可移動文物,位于原池后弄46號的清代鹽倉是這類建筑唯一的遺存。當我們接手時,鹽倉的屋頂已經脫落得所剩無幾。本想強化廢墟感,無奈文物部門要按原樣重建。按理應當同時復建鹽倉周邊原有的鄰里環境,但為文保建筑量身定制的退線使原汁原味地復建環境不成立。既然要退讓,不如以鹽倉為核心形成一個大院,這也是整個煙臺山所缺乏的圍合式場所(圖16、17)。鹽倉西側是高坎上福州高級中學,南、東、北3側用新建筑形成C字形的圍合。為達到容積率的要求,這些建筑必須做到4層,而且為了加大建筑的進深,必須把它們與鹽倉之間的距離縮小至最小防火極限,這也是在這一側形成帶老虎窗的曼薩頂的原因。為了讓院子更有層次,再將大院分解成南北兩部分,北側比南側高半層,二者間的聯系是面向鹽倉及其門前大樹的寬臺階,使鹽倉成為了舞臺背景(圖18)。運營后,鹽倉成了一家時尚的飲品店,臺階成了喝飲料的座位,晚間這里果然成了民謠歌手的舞臺。從大臺階再往下走是半山步道,它的中央天井是通向上層北側小廣場上的吹拔,教堂鐘樓的塔尖被框在天井里,也湊成了一景,等著人們起個點景的好名。
▲ 16 鹽倉改造展開軸測
▲ 17 鹽倉俯瞰
▲ 18 鹽倉院落內景
這個組團也可作為整個設計所追求的“復雜系統”的縮影。復雜系統是由大量組分構成的網絡,不存在中央控制,通過簡單運作規則產生出復雜的集體行為和復雜的信息處理,并通過學習和進化產生適應性(adaptation)。如果系統有組織的行為不存在內部和外部的控制者或領導者,則稱之為自組織(self-organizing)。由于簡單規則以難以預測的方式產生出復雜行為,這種系統的宏觀行為有時也稱為涌現(emergent)。這樣就有了復雜系統的另一個定義:具有涌現和自組織行為的系統。煙臺山的每個組團都是一個自組織器官,根據內部既有建筑的信息,完成那個段落歷史信息的修復與再編碼,組織成一個完整的空間敘事。煙臺山整體由這些局部的完整敘事拼貼、并置、疊加、穿插、重復、串聯、并聯而成,并形成新的敘事。50㎡的鹽倉帶出了有自組織的幾千平米的特色區域,當它向外并入到池后弄和半山步道時,促進了煙臺山整體空間動線的活力涌現。這個區域還有大量的內向空間進化的潛力,那個稱為“吃茶三千”的飲品店租賃了鹽倉后,借助文物建筑可逆性再利用原則,用一面時尚的大玻璃窗打開面向西側擋土墻的立面,在死角空間耕耘出一塊新的網紅天地(圖19)。當鹽倉組團聚合了許多這樣的創意小店時,它們彼此之間的競爭又構成了學習機制,帶動了又一輪新生事物的涌現。
▲ 19 飲品店開辟出的網紅天地
5 “忒修斯之船”的迭代結果
建筑或城市的建造總是把一種普適的無地方模式復刻到不同的地方。建筑的本質目的是要形成人和土地的親近的關系,讓無地方的建筑范式在某個地方產生地方性,這也是人類深層次的居住需求。絕大多數歷史地段的知名度并不是因為它的建筑創新,而是某種普遍的建筑范式在這里獲得了生機。當拿著“無地方”帶來的普適標準來建設一個特殊的地方時,就要努力超越無地方的空洞與乏味,營造在地性和多樣性,形成無限可能的鮮活空間。
可能性案例1:古厝新生。以大家庭為單位的福州古厝有其成型的規制,社會共同遵守的宗族禮法使不同的宅院千篇一律。項目地段內保留了幾所福州古厝,從荒廢的大雜院中被拯救出來時,先進行了一番真實性的保護修繕,然后再由使用方進行活化利用。觀井路53號的羅宅是第一座被修復的古厝,并馬上被當作營銷中心使用。用這個三進院落的空間序列來營造銷售氛圍,設計師提出了“三進三境、摩登東方”的理念,在用精美時尚的材料、空間、裝飾、部品進行全新的空間敘事時,也沒忘記將傳統手工藝發揚光大??臻g的收束是最后一進院子盡端10m余高的擋土墻,采用了45o砌筑的卯石墻方法,自下而上分3種工藝(圖20)。最下層用的是正宗的“花基”古法,而上層用的是現在工業化的薄石砌法。這種工法演繹也是城市更新的隱喻,使這道背景墻是有思想性和故事性。羅宅開放時是設計項目中期最艱難的時刻,在各方對歷史地段建筑真實性和完整性問題沒有共識時,一個在修舊如舊基礎上時尚的空間轉換,使人們看到把時間逆轉到過去并沒有太大的意義,相反,積極地面向未來才更是遺產延生的挑戰。類似的古厝新生在后續的活化中也有很多,在遵守基本租賃條件的前提下,商家既把古厝的真實性當作一個賣點,又挖空心思挖掘空間最大價值,使隱藏在普通外立面背后的古厝的內部秘密,成為煙臺山深度城市漫步(city walk)的一大看點。
▲ 20 羅宅最后一進院落的擋土墻
可能性案例2:對間隙的利用。除了像鹽倉那樣刻意地營造保留下來的老建筑與新建筑之間的空間對話外,許多老建筑與新建筑之間只是一種偶然的并置關系,滿足規范規定的必要防火間隔,在建筑設計階段并沒有形成刻意的對話。然而正是這種間隙,為未來的可能性留出了余地。尤其是坡地帶來的臺階狀的地形,會形成幾個似乎沒有什么關系的建筑物之間的活力連結,當這個空間被激活,周邊的店面就會自動組織成一個主題聚落。這種無為而為、無用而用的留白做法,更容易在不損害真實性的前提下,讓時間去塑造完整性(圖21)。
▲ 21 商家對街道剩余空間的再利用
可能性案例3:對街道的利用。九巷和半山步道只是大的街巷構架,其中沒有巨無霸式的店面,房屋的小型化促成了一個組團內建筑體量還會被細分,建筑物之間必要的消防間距讓出了許多毛細血管式的小街。隨著業態的發展,這些街也被二次定義,這就是小紅書上經常刷屏的打卡點。當然也有實體化的街道填空,例如在亭下路和倉前路之間的地塊是最先開放的商業區,夾在中間的內街無形之中變成了堂食的補充,形成了攤位式的夜市,并從臨時變成了固定,構成了非建筑師設計出的街景。
可能性案例4:熟人社區的形成。從無地方向地方轉化的重要內容是建造熟人社群。新煙臺山的風景線除了有物,還有人。一位著裝典雅、天天騎行20km來這里賣手沖咖啡的大叔劉師傅,成了煙臺山復興的形象代言人,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段時間他消失了,煙臺山仿佛少了一道風景。有一天人們從自媒體上知道他正在與癌癥作斗爭并準備放棄時,不到5個小時,便聚齊了來自政府、企業、私人的20萬元捐款,令這位咖啡單車大叔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從這些案例來反向思考煙臺山設計中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問題,就不會拘泥于物的層面,而會思考煙臺山開埠以來一直保持的場所精神:開朗的性格、放松的氛圍、包容的態度、煙火的氣象。如果帶回來的是失去這種靈魂的忒修斯之船,它再修葺一新,又有什么意義呢?
6 “忒修斯之船”的水手
忒修斯之船也帶來了一個更深刻的思考:如何認同擺渡歷史之舟的建筑師的個人身份?
煙臺山項目是一個從規劃到建筑、景觀、室內、布品、平面、品牌等的全鏈條設計,它所要呈現的不是建筑,而是綿延不斷的生活場面。只是設計師的集群依然不夠,還需要使用方、甚至消費者的接力,持續地更新這些場景。這也真正體現了人民城市人民建的理念,并涉及到“作者的消失”概念,甚至接近于羅蘭·巴特所說的“作者之死”,產生了作為公共領域的文本中權威的消失:
既然文本沒有了作者,既然文本不再有源頭,那么它不再受單一意義的支配。文本現在是多維空間組成的。在這個空間中,各種寫作相互交織、結合、對話和競爭,但沒有一個居主導地位,沒有一個是始源性的,沒有一個具備優先性,文本是各種引證的編織物。是充滿凌亂文化源頭的混合物。
當然,這種混合物不會“凌亂”,而是會有一種遠離平衡態的自組織,在宏觀上看是無規則的或混沌的,但在微觀上看則相反,是高度有組織的。
煙臺山的建筑設計所關注的并不是關于如何前衛與先鋒,因為這些概念是關于如何成就一件有簽名的作品(圖22)。煙臺山整體城市更新本身就不是由單獨作者完成的,不同作者之間的審美趣味也有所不同,作品無法有單純性。在其他設計機會中,每一個作者都要努力地吶喊出自己的聲音,爭奪自己的簽名。然而在煙臺山,雖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權利說,這只是我的作品,但所有參與者都可以說,這里有我的作品。它是個接力棒式的設計:總規劃師傳遞給集群設計的分組建筑師;建筑師又把建筑整體外框傳給了萬科的運營方;萬科在管控大局的同時,又放寬了一個尺度,留給商家一個改造的余地;當商家的自主性獲得空間時,會迸發出極大的活力。因為建筑師的設計顆粒度受造價、時間、專業度、設計費 、甚至規范等要素的制約,在當前的形勢下,根本無法達到商家所需要的精細化程度。這種接力式設計也是歷史地段的成因,因為歷史從未間斷,并不斷地被重塑。保護歷史地段在當下的安全同時,還需要把它帶到未來的旅行。阿爾都塞在《保衛馬克思》的序言中提到的“用一種超脫歷史的觀點去承認歷史”,才是引渡歷史最真實和最完整的目標。這是一個非常有哲思的啟示,為了實現它,參與煙臺山項目的所有人和單位都勇敢地進行了一次乘坐忒修斯之船的冒險。所幸,雖然經歷低迷,在航程的目的地還是等滿了熱情的市民。
▲ 22 煙臺山街景
項目信息
規劃單位 / 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 都市實踐(北京)建筑設計咨詢有限公司
規劃師 / 朱榮遠 王輝
地點 / 福建福州
設計 / 2015-?2023年 / 竣工 / 2023年
業主 / 福州市萬科發展有限公司
建筑設計
集群設計總建筑師 / 王輝
都市實踐(北京)建筑設計咨詢有限公司 / 上海三樹建筑設計有限公司 / 上海日源建筑設計事務所(普通合伙) / 上海匯乘建筑設計咨詢有限公司/嘉博聯合設計股份有限公司(施工圖) / 福建博宇建筑設計有限公司(施工圖)
景觀設計 / 地茂景觀設計咨詢(上海)有限公司(DLC) / Lab D+H / 深圳奧雅設計股份有限公司 / 福州市規劃設計研究院 / 深圳匯德施建
修繕設計 / 福建三水古建筑設計有限公司 / 福建省建研工程顧問有限公司 / 福建清華建筑設計研究院 / 北京清華建筑設計研究院 / 福州市建筑設計院有限公司
基地面積 / 8.2 h㎡
建筑面積 / 12.2 萬㎡
攝影 / UK Studio(除標注外)
文章來源:鬼鬼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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